一个中医世家“叛逆者”的自述(六)第 2 页
母亲的一生,既无社会经验,又不懂社会规则……但她却生活得从容不迫、舒展大方
早年,我与父亲一样,对母亲的生活方式是持否定态度的,认为她不在主流社会,没有社会地位和社会名望,单纯、幼稚,不了解社会,缺乏社会经验……可当我在社会上走过大半生后,我却基本否定了自己的社会价值。
女儿小时候,每当我向她提出一条要求时她就要问我为什么,每次我都回答她,不是我要求她非如此不可,而是社会要求它的每一个成员都必须如此。
近日,一个朋友把他大学刚毕业即将走上工作岗位的儿子领到我这里,让我给上“政治课”,告诉他社会的潜规则……
我们都在适应社会,并认为不管花多大的代价都是正常的、值得的,好像不如此就不能生活,不如此就不是一个社会的人。可装了一肚子社会经验的我,回过头来一看,这些世事通达真的是学问吗?如果没有母亲比照,我丝毫不会怀疑我的做人经验是学问,前几天参加一个业务研讨会时大家还专门谈到这些经验的价值并给予充分肯定。
可母亲的一生,既无社会经验,又不懂社会规则,甚至缺乏自我保护意识,但她却生活得从容不迫、舒展大方。
记得在“文革”最激烈的时候,父亲在单位被揪斗、被殴打,斗争无限升级。我们大杂院有死的,有逃的,有进大狱的,形势已完全失控。母亲家的成分是地主,她又开着个体诊所,也属于革命对象,我家处于生死存亡的紧要关头。
奶奶站在大院中央,进行了一场“气焰嚣张”的演说,三十多户人家,奶奶逐家地骂。对一个妇女骂道:“你生孩子难产,三天三夜没生下来,最后还不是来找我家媳妇了?如果不是小宁她妈,你就得憋死!”然后踢一脚一个半大小子:“还能轮到你今天来革奶奶的命?”对另一个又训道:“你出麻疹,出不出来,四十多天下不了地,最后是谁救了你?今天你当革命小将了?你要革谁的命?”“你们有一个算一个,都拍着良心想一想,我们家孩子妈,对你们哪一家没有恩?……”
我奶奶这么干时,我真替她捏一把汗。那时的人性何等脆薄?一旦被激怒,后果不堪设想。可是全院的人都低下了头,听奶奶数落,大家都承认我母亲医术高、医德好,真找不出一个对我母亲有微词的人。奶奶的指责,瓦解了人们的革命激情,把我们家从困境中解救了出来。在我家的窗台上曾出现压着一张十元钱的事,这不是很奇怪么?
如今想来,母亲的生活也是社会化的,而且是真正的社会化。她行医,但不挂牌,也不做广告,靠的是“酒香不怕巷子深”。社会各个阶层、各个年龄段的人都来找她,母亲全一视同仁。母亲还相当于邻居们的家庭医生。远近邻居来问病,母亲有时脉也不瞧,就让我给包两包药,这给我留下看病这事挺简单的印象。如今我明白,这不是看病简单,而是对病人的熟悉,这正是西方施行的家庭医生的优点。母亲的诊所相当于现今的“社区服务站”,母亲与周围人的关系能说不是社会关系?母亲与人们所构成的社会关系能承受住文革这样风暴的冲击,而我们现在在社会中收获的却多是世态炎凉,对比母亲,我的社会经验又有多少价值,有多大必要呢?社会经验真是有用的、必须的么?
我之所以支持女儿学中医,也是不想让她像我一样学了很多社会经验,动用了许多聪明才智却只是为了能在社会上立足,其实人生完全可以不需要这一套,可我年轻时却把这作为一门学问来学,以为这是真知,却从未想到这是浪费生命。如今人们浪费在这方面的精力就更多了,其社会成本之大有目共睹。
母亲只致力于中医就可以在社会上立足,她不懂什么经营理念、什么人际关系,她没有被人骗过、被人讹诈过,没有经历过医疗纠纷等麻烦事。母亲所处的社会关系是真实、稳定、自然、安全的,她是真正植根于百姓。所以,母亲从未感到世界是复杂、危险的,从未感到人心是险恶的,这使她保持了天真、单纯。无论我父亲怎样为母亲分析社会复杂、人心叵测,母亲总是浑然无觉,毫无防范意识。而我当时却觉得父亲说得很对,热衷于不断武装自己,并活到老学到老,可到头来却发现,如果人与人的社会关系不是建立在人性的、自然的基础上,那么我们即使终生致力于防范也未必能获得安全感。
母亲终生用自己的医术帮助别人,而肩不能担担、手不能提篮的她也终生获得别人的帮助。她与人的关系不是建立在金钱关系上,有钱的人来看病是自觉交钱;没钱的人,有时是老人,有时是孩子自己来更没有要钱的理。便是听说谁病了,还要派我去探视,不仅送药上门,还要送些水果点心。
女儿的师傅也是一个十分单纯的人,农村妇女找他看病,市长也找他看病,在他眼里全是病人,一样看待,不卑不亢。许多人认为他清高、自傲,其实不是,这是中医的行医特点使然。市长到西医院看病可以有住高干间、用好药、做细致的检查等等高级待遇,而中医不管谁来也是用三个指头号脉,也是吃草药,没什么特殊和高级待遇,不能因为他是市长就给他药里多加人参。所以,中医本身具有平等性。
母亲告诉我,她的第一位和第三位师傅不贪财,但第二个师傅就有点重钱,也有一些钱,结果害得儿子抽大烟死了。母亲没有留下钱财,她的吃穿也不比别人好。经常有人给她送礼,那时的礼物多是水果、点心、罐头之类的,可母亲从不允许我和弟弟们动。记得因为母亲不允许大弟弟吃一块点心,奶奶心疼大孙子还骂了母亲,然后上街给我大弟弟买了一个烧饼。我总是替母亲把这些东西分送给各家各户的老人。在我成人之前,我没有吃过一个完整苹果,总是与人分享,一块四分之一的苹果,能被我用前门牙刮上好久,十分美味。
上一页 [1] [2] [3] [4] [5] [6] [7] [8] [9] [10] ... 下一页 >>
- 网友评论:(只显示最新10条。评论内容只代表网友观点,与本站立场无关!) 【发表评论】
- 绿色通道
- 精彩推荐